井緣散文
過去農(nóng)村有兩種井：一種用自制的搖柄轱轆打水的井，另一種不用搖把的土井，就直接從井里打水。
土井就是把料斗放到井里，左右擺動，料斗倒下水滿了用手慢慢拽上來，再倒入水桶里。<料斗就是用鐵皮做的上寬下窄，比水桶小很多，也有用柳條編的>。這樣打水要比搖轱轆打水費(fèi)力氣多。
用轱轆打水，搖把用得年久了轱轆上的搖把光亮光亮的。要提水，就得把搖把的繩子放開，光亮的搖把咕嚕嚕地飛速旋轉(zhuǎn)開，只聽到噗咚一聲！提水的人就搖啊搖…咿呀咿呀的搖咕嚕聲仿佛把你帶到亙古時代�？吹揭粭l老黃牛慢悠悠拉著水車轉(zhuǎn)呀轉(zhuǎn)呀……把時間轉(zhuǎn)成個圓又回到了今天。
土井是用石頭壘起來的，邊沿上用厚厚的木頭圍成一個井口，井里周圍石頭上長滿了青苔，好像井的眼睫毛，護(hù)衛(wèi)著這井的眼睛。冬天會從井口里升起繚繞的白霧，在雪的映照下，它就像朦朧中的一朵盛開的雪蓮。這就是我小時候家鄉(xiāng)的井，它養(yǎng)育著幾百口人畜的生命。
井的旁邊有棵歪脖子柳樹，它拼命似的往井這邊長，總想和井親密。一旦它長到能夠到井沿了，人們就用鐮刀殘忍地把它斬?cái)�，所以它總是遙遙相望。從我記事起這棵柳樹就陪伴著這口井，相依相偎。
因?yàn)楦改干眢w不好，弟妹小，我十一二歲就開始挑水。
我的個頭比水桶高不多少，扁擔(dān)放在肩上水桶拖在地面上，所以我每次挑水都得把扁擔(dān)的鐵鏈子一頭向左纏一圈，再把另一頭向右纏一圈，這樣平衡了，水桶也離開地面了。每次挑的水都是少半桶，但我還是咧咧歪歪地才能把水桶挑起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水桶里的水也在增長。
每次從井里往上提水，我都不敢向井里看，我總感覺它像魔鬼的眼睛，陰深深的，仿佛要把我吸進(jìn)去。我只能離井半步遠(yuǎn)左右往上提水，拽上來的料斗左右搖擺，水都撒出去了，提上來的水只有很少。但有時運(yùn)氣好，遇到大人來挑水，就會幫我打水，我就省力了。
特別是冬天下了一夜的雪，大雪如同白毯把大地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當(dāng)你擔(dān)著水桶腳下踩著吱嘎吱嘎的白雪，來到井邊，你才知道大地上除了白雪還有大地的眼睛在閃閃發(fā)亮。它總是不知疲倦地陪伴著這口井，如果這眼睛失明了，這井也就不存在了。
井沿周圍一層厚厚的`雪，厚厚的雪下有厚厚的冰，你不能邁大步，越離井沿近越要小心，一旦滑倒，就很危險(xiǎn)。
像我這樣打水撒的多，地上的冰這么厚，少不了我的功勞，我懼怕它，要吃飯，我再不喜歡也得挑水啊。
真正改變我對井和冰的看法是：我從轱轆冰后開始對井就沒那么討厭了。
家鄉(xiāng)正月十五有個習(xí)慣，每到這天晚上孩子們提著燈籠到河里的冰上轱轆冰。
我們把燈放在雪地上，把河上的雪掃到兩側(cè)。我們每個人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像個小狗熊，從一頭往另一邊滾，嘴上還說著：“轱轆轱轆冰腰腿不疼……”
有一次小伙伴說：“咱們敢不敢去井邊上轱轆？”大家都一致贊成。我畢竟經(jīng)常挑水，膽子比她們膽大些。我開始從井上邊，冰的最高點(diǎn)離井沿一步遠(yuǎn)左右，小心翼翼地躺下，往下一翻身就轱轆下來了。大家看到我轱轆沒事，就按我的樣子往下滾。和我最好的小珍她膽小不敢轱轆，我拉著她手帶她上來，讓她在下邊躺下，我在上邊離井口近的一面躺下。大家喊口號一、二，轱轆……她嚇得動彈不了，我一翻身從她身上轱轆下來，大家笑的前仰后合。
我們有了第一次就不害怕了，由于井臺上有坡度，轱轆起來比在平面河上轱轆可暢快多了。這樣的事不能讓大人知道，他們絕不會同意讓我們在井邊上轱轆冰的。
我們歡笑著，那是無拘無束、無知無畏的童年，那是戰(zhàn)勝我的快感！從此我開始喜歡這井和冰了。
我對井真正喜歡是我十六歲那年。放暑假的時候，我來井邊挑水。
看到一個高高的個子、白白凈凈的臉、笑瞇瞇的大眼睛仿佛是這深不見底的井水，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學(xué)生。
他把料斗放到井里，那料斗就像欺負(fù)他似的，仿佛在說：就不倒下，看你能把我咋樣？
我看半天說：“你沒干過這活吧？我來幫你吧�！�
“謝謝，真不好意思，還讓女生幫忙�！闭f完臉紅紅的。
“你沒做過，沒啥不好意思的”。
我們就這樣第一次相識了。后來就像心有靈犀，每次我來挑水，他也準(zhǔn)時來挑水，他來挑水我也準(zhǔn)到。慢慢地熟悉起來，因?yàn)槎际菍W(xué)生有共同的語言，雖然認(rèn)識不久，但我們仿佛上輩子就認(rèn)識似的，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在市里讀高中，他是來姑姑家竄門。
他說：“以前也經(jīng)常來，只是姑父活著的時候不用我挑水。這回姑父去世了，我來了不能讓姑姑挑水啊”。
他姑姑家就在我家的后院，中間隔一條路，所以我每次挑水他都看到我。
我每次見到他我的心就莫名奇妙地加速跳起來，臉也感覺發(fā)燒似的，手腳都不自在，即想多看他一眼，又不敢多看，總是裝的漫不經(jīng)心似的看他。但是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神總像探照燈籠罩著我，仿佛要把你心底看穿。
那些天我對挑水越來越有興趣，感覺家里用水太慢了，我就用挑來的水使勁地洗衣服。
妹妹說：“姐你咋不去河里洗衣服了？在家洗衣服還得自己挑水”
我說：“我喜歡挑水嘛�！蔽叶嘞朊刻於继粢淮嗡�！
這口井突然對我有很強(qiáng)的吸引力，從來沒感覺這口井這么可愛，時時都想來到井邊。
我第一次對異性有這種朦朧想見又怕見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戀愛，反正我就喜歡見到他。
我們相處二十多天，有一天他和我說：“要開學(xué)了我明天就走。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要考上市里高中，我等你”。我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淚眼朦朧一個勁地點(diǎn)頭，不敢抬頭看他。
最后他說：“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叫我小蘭吧”
“記住！我叫亞木”。
“你還會再來嗎？”我聲音低低地問他。
“寒假我還會來的！為了你我也會再來的�！彼斓卮饝�(yīng)著。
說完他挑起水桶但沒有邁步走開，只是定定地望著我，仿佛要把我記在心里似的，然后慢慢地離開。
那一瞬間我的淚不爭氣地掉下來，我的心就如那空空蕩蕩的水桶，也被他帶走了！
他走后的日子，每當(dāng)我來到井邊挑水，亞木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浮動。他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那樣的清晰，他那如井水般清澈的眼睛時時在看著我�？吹竭@井，更增添我對他的思念。
我就在這煎熬中盼來了冬天、盼來了寒假。
有一天他突然站在我面前，那一刻，我仿佛不相信我的眼睛，但卻確實(shí)是他。他主動地和我握手，他的手是那樣有力量，久久不肯放下，使勁地?fù)u啊搖。我只是傻傻地望著他抿著嘴笑。我們的眼神出賣了各自的內(nèi)心，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又滿懷喜悅地挑水了。挑一趟水的時間越來越長，只要井邊沒人我們就會倚在老柳樹下聊很久。我們都陶醉在朦朧的、說不出來的愛戀中。
有一天他正從井里往上提水，我剛到，默默地看他熟練地把水打上來，正要贊揚(yáng)他幾句，他回頭看到了我，忘形地把打上來的水沒對準(zhǔn)水桶就倒下來，水桶在他身后，由于料斗的慣力，腳下的冰一滑，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倒下了，頭正好磕碰到水桶的邊沿上，鮮血涌出，嘴吐白沫，我嚇得失聲大喊起來！“來人啊！”周圍靜悄悄。我急忙把自己的圍脖解下來把他的頭包上，撒腿就往他姑姑家跑。
他家來人把他抬走了，送到衛(wèi)生院經(jīng)過搶救他蘇醒過來。大夫說：“好危險(xiǎn)啊！他是抑著倒下的，碰到大腦的重要位置。馬上送市醫(yī)院吧�！贝箨�(duì)用拖拉機(jī)把他拉走了。
那一夜我沒有睡覺。我一直譴責(zé)自己，我要早一點(diǎn)去，或者晚一點(diǎn)去就不會發(fā)生這件事了！心里默默禱告：千萬別有事啊！淚伴著擔(dān)心和譴責(zé)不停地流著、折磨著我，第二天眼睛紅紅腫腫的。
我等到他姑姑回來了，我迫不及待問亞木怎么樣？
“他生命保住了，但是，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他以前有癲癇病，一般不太犯病，這次摔一跤，連爸媽都不認(rèn)識了，可憐的孩子��！”說著淚充滿了眼眶了。我咬著嘴唇，把疼留在心里，不讓淚流下來，但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流下來了。
后來我和好朋友小珍偷偷去市里醫(yī)院看過亞木。
他臉上顯得蒼白無血色，毫無表情的眼神，呆呆地望著天棚。
我上前握著他的手問：“亞木你認(rèn)識我嗎？”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不認(rèn)識。那是沒有光澤呆板的眼神。
他看我一眼：
“你是誰？”
“我是小蘭�。 �
他晃晃頭。
我的淚奪框而出滴落在他的手上，我的心在抽搐。我捂著臉跑出了醫(yī)院的病房，心痛的淚奔流而下，那一瞬間我體會到：什么叫心疼。這種感覺伴我一生，每當(dāng)想起我的心仍然如此的疼痛。
一切都過去了！
后來聽說他們家為了給亞木治病搬到上海姐姐家，再也沒回東北。她姑姑嫁人去了外地，從此再沒有他們的消息。我從此也去外地讀書，一直到工作結(jié)婚都沒回到這里。
二十年后我回到了家鄉(xiāng)，想看看魂?duì)繅衾@的那口井。
親屬說：“那口井早都添死了，現(xiàn)在誰還挑水啊”。但我還是來到那井邊。
那里長滿了蒿草遮蓋了大地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它的清澈，把少女那顆萌動的心也一起埋葬在那里。
我的淚在心里流淌、為那顆初戀的情懷、為那個曾經(jīng)為了看我一眼而失去記憶的亞木，如今你是否安好？！
那顆歪脖柳樹也顯得蒼老了。終于它的樹身歪長在井上，用整個軀體遮擋著那口心里的井，孤零零地在微風(fēng)中搖擺，它用一生的孤獨(dú)陪伴那口井……
這酸酸澀澀的青蘋果，留在大地的眼睛里，再也回不到我的心里，只有回憶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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