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人敘事的散文精選：留守

　　這是一個寂靜的村子。正午，太陽的目光穿透樹葉，有幾束從縫隙里擠了進(jìn)來，落在塵土里，斑斑駁駁，像久盼子女卻又遙遙無期的母親……像久盼媽媽卻又盼不到的失落的孩子，眼神空洞……那些細(xì)細(xì)碎碎的影子懶得去理有氣無力的風(fēng)，和村子的幾只流浪狗一同蜷縮著。幾只慵懶的老母雞在刨開的土窩里打盹，若有來自城市的外鄉(xiāng)人路過，定會覺得這里就是世外桃源。黃昏時分，晚霞散錦，河水流金，幾縷稀疏的灰溜溜的炊煙昭告著這里還有人，其他的一切，死一般的沉默……

　　(一)二婆

　　二婆滿頭溜光，在我們家的地位比我親奶奶還強(qiáng)勢，每次使喚我的爸爸比使喚自己的親兒子還得心應(yīng)手，我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她。二婆有一個兒子，在二爺當(dāng)村干部的時候照顧到靖遠(yuǎn)煤礦上，有了正式工作。然后在那里被礦上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女兒相中，回村，一紙休書休了結(jié)婚不久的新媳婦，把家安到礦區(qū)了。從此，二婆家成了村里最富的，電視、電風(fēng)扇、這在70年代的農(nóng)村都是了不得的。每到入冬的閑月，一日兩餐，晚飯吃的早，村里的大人小孩兒都擠到二婆家去看電視。二婆也熱情，干脆把電視搬出來，靠墻放在土廊上，那個聽說是日本進(jìn)口的14寸的黑白電視機(jī)，活像一個電影明星，驕傲的享受著萬人矚目。我也擠在人群中，我不看電視，看二婆。二婆那時五十多歲吧!穿著時髦的花襯衣，像蝴蝶的翅膀那樣輕、薄，她總愛把頭油(80年代的一種往頭發(fā)上摸的化妝品，類似于現(xiàn)在的發(fā)膠)摸的“滿頭流油”，我討厭她這樣，因?yàn)槲业哪贻p漂亮的媽媽都沒有這些東西……

　　二婆的腳很大，和我小腳的奶奶一同走路，總是把奶奶遠(yuǎn)遠(yuǎn)的摔在后頭，有一次我問奶奶‘二婆的腳為什么沒有纏`，奶奶神秘的告訴我，她倆從小是一起纏足的，可每到大人一離開，二婆就悄悄的把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松開，塞到褲腿里，后來被大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遲了，過了年齡了，最后想打造二婆“三寸金蓮”的太奶奶以失敗而告終，而二婆那雙腳好像得了解放的農(nóng)奴一樣，開始翻身，瘋長，直到長成村里女人中最大的腳才滿足的停了下來……

　　二婆有兒子寄來的錢，基本不用上地，我時常對奶奶說“二婆又不勞動，大腳白長了，不如換給你”。奶奶只是笑而不語。

　　二婆有一個孫子，從生下來三個月起就由她一手拉扯，長到八九歲就被她的兒子接到靖遠(yuǎn)煤礦上去了。自從孫子被接走，二婆總愛往我們家跑，一天數(shù)次，老拉著我和哥哥莫名其妙的看，流淚，我和哥哥討厭她的頭油味兒，但凡一聽到她的腳步就互相使著眼色，或藏起來，或逃到別處去玩了。

　　孫子被接走后，二爺?shù)貌∪ナ懒恕４謇锶巳兆訚u漸好了，也開始有人相繼買了電視機(jī)，去二婆家看電視的人也沒了。二婆來我家越勤了，每次來都是找我的父親給她幫忙，“滿娃，我的電視聲音聽不到，你給我去看看，我的插座不來電你給我去看看……”，這個另我厭煩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想了二十年，父親卻是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煩，即使剛端上飯碗，一聽見“滿娃”，就條件反射般的站起來，準(zhǔn)備出門。

　　有一次，父親上地回來，午睡了，二婆“滿娃”的聲音剛落，我就出門攔住了她，“爸爸不在，我去給你看”，二婆先是一征，接著熱情的拉著我的手，“我的娃真會心疼婆”，并且一路拉著我的手，直到進(jìn)了她家的門。這是一個怎樣的家呀?土廊依舊，卻沒有了往昔“看電影”般的熱鬧，是啊!二十年了，二婆老了。院子周圍都是紅磚大院，二婆的院子就像一個被遺棄的不值錢的古董，與其他院子格格不入。院里立著一棵老杏樹，已是風(fēng)燭殘年，沒有哪怕一棵草給它做伴�？邕^高高的門檻，進(jìn)了堂屋，二爺?shù)恼掌�立在桌上，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陪二婆守著這個古老的房子，桌上有一片比桌子還大的玻璃，像一個瘦子穿了件特大號的衣服，瘦的惹人愛憐……玻璃下面壓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有嬰兒的，長大一點(diǎn)兒的，騎車的，喝奶的，踢球的……還有一家?guī)卓跁裥腋５牡模�吃年夜飯的`，我睜大了眼睛，就是沒有找到二婆的影子。二婆興奮的給我一一介紹照片上的人，照片上的人的相關(guān)的事，說到激動處，時而兩眼放光，時而老淚渾濁，還喃喃的說，自己總有一天會見到他們，和他們一起過年，看煙花，吃餃子……似乎忘了今天我來是給她幫忙來的。“二婆，叫我來給你修什么?”。

　　“電視不通電。”她回過神來。這個老人，竟然忘插插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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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婆見電視“修”好了，迫不及待的打開，把聲音調(diào)到很大，還自言自語“有點(diǎn)聲音多好，有點(diǎn)聲音多好!”之后二婆從柜子里翻出好多零食，拉我坐下，硬塞到我手里，說這個好吃，是她的兒子，孫子，曾孫最喜歡吃的……我拿著她塞過來的已經(jīng)過期的零食，從高高的門檻中跨出來的一瞬，心里突然好不是滋味，這么一個古老破舊的院子，古墓一般，沒有一丁點(diǎn)兒聲音，甚至一只蚊子也不愿意飛進(jìn)來，二婆，你一個人，二三十年了，怎么過來的?

　　我突然很同情這位七旬老人。從此，每次回家，必定會問起或去看看我的二婆，孩童時代莫名討厭頭油味兒的毛病也消失殆盡……

　　今年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二婆已在彌留之際，回來看看吧。

　　今天二婆終于兒孫滿堂了。屋子里的人黑壓壓一片，沒有一點(diǎn)聲音，二婆安靜的躺著，我不喜歡這種離別的場面，坐在她身邊，不由得眼淚吧嗒吧嗒……二婆緊緊抓著我的手，突然哭訴起來“我的命啊，你個糟老頭子，好狠心，扔下我就是半輩子呀!兒子兒子靠不住，孫子孫子見不上……嗚嗚嗚”，周圍的人都斷定老人思維清晰，不會就走的……

　　子夜時分，二婆走了。喉嚨眼噙著兒子、孫子的名字……

　　(二)盼盼

　　盼盼和我兒子同歲，是兒子回村后交到的最要好的朋友。個兒沒他高，但長得結(jié)實(shí)，還是個小鼻涕蟲。

　　盼盼是有福的。 村子里坎坷的土路，下雨時的泥濘，夏天的蚊蟲，冬天的煤煙……還有漫山野果，各種昆蟲，河壩的石子兒，沙堆……三月的丁香，五月的油菜花，六月的麥垛，杏兒，桃兒，兒子生活中沒有的，盼盼都能盡情享受……

　　第一次認(rèn)識那個孩子，是兒子引薦的。應(yīng)該是大年初二吧，一點(diǎn)兒年味兒也沒有，大人和大小孩都窩在爐子旁玩微信，搶紅包，村子里七八個五六歲的孩子成了最愛過年的一個“群”。他們放煙花，搶鞭炮，過家家，藏貓貓……風(fēng)一樣竄上竄下，只有這個群里的人不喊冷，不喊無聊。時不時的把院子外的鑼鼓不成節(jié)奏的敲著，敲的人心里躁的慌，我剛打算出去喊自認(rèn)為是“群主”的兒子回來，就見他風(fēng)一樣的進(jìn)了門，還帶了一小孩，沒他高，但結(jié)實(shí)。臉蛋紅撲撲的，鼻涕結(jié)了冰一般縮在嘴巴上，怯生生的看著我，眼睛忽閃忽閃，新衣服顏色搭配的很“山”，紅棉襖，綠褲子，天藍(lán)色運(yùn)動鞋，“去把好吃的分給你的朋友”，我用孩子們最喜歡的方式表示對兒子新朋友的歡迎。“他叫盼盼”，兒子興奮的說著，跑進(jìn)屋抱出一大堆零食，盼盼的手好小，零食掉了一地，我?guī)退�塞滿了四個衣篼……他高興的猛吸鼻涕，吃完一個果凍，把舌頭伸進(jìn)果凍盒子去舔，食指去摳，他的小手凍得又紅又腫，甚至皴開了一道道血口子，指甲長長的，里面長滿了黑黑的污垢……“盼盼，來，阿姨給你剪指甲”，我套近乎的說。他不說話，怯生生的看著我，搖搖頭，還把手藏到身后。我一個眼色，兒子便心領(lǐng)神會，用一個棒棒糖引誘盼盼到我身旁來接受剪指甲，之后他倆一同洗手，香皂搓起的泡沫成了他倆一下午的玩伴，那清脆的笑聲和七彩泡泡飄出院子，童真的快樂似乎也傳遞給了村子。

　　此后，盼盼對我沒有了戒備，成了我和兒子的小尾巴，有一天在家里玩到很晚，竟有留下來過夜的意思，兒子竟征得了盼盼奶奶的同意，也許老人又要忙于生計(jì)，又要做盼盼的爹媽，巴不得自己輕松一晚上呢!

　　他學(xué)著兒子的樣子洗臉、洗腳……可愛的兒子儼然是個小大人，幫著他搓去了腳上那層又黑又厚皮，一點(diǎn)兒也不嫌棄。

　　不知我們是幾點(diǎn)入睡的，我?guī)缀踔v完了心里所有的童話故事，盼盼忽閃著黑眼睛，還摧促著我講 ……小家伙終于睡了，我卻睡意全無，外面不知誰還在放著煙花，照亮了倆個孩子的臉龐，看著他們熟睡的臉，兒子睡覺很不老實(shí)，腿腳全都搭在我身上，盼盼一會吧唧嘴，一會兒咀嚼著，好像還在回味白天吃過的棒棒糖，還是做著夢?說了一長串只能聽清“媽媽”的夢話……

　　一聲炮響，倆兒孩子先是一驚，接著全都縮進(jìn)我的懷抱……

　　(三)

　　村里像二婆和盼盼這樣的老人和孩子很多， 守著寂靜的村子，成了村子的主人。正午，偶爾幾束陽光從樹林縫隙里擠進(jìn)來，落在塵土里，影子斑斑駁駁，像久盼子女卻又遙遙無期的母親……像久盼媽媽卻又盼不到的失落的孩子，眼神蒼老而空洞……卻從未失去哪怕僅存的、一絲的期盼。

　　作 者簡 介

　　鳳凰涅槃，1982出生于秦州藉口小鎮(zhèn)，一個視文學(xué)如閨蜜的女子。

　　【本文作者：鳳凰涅槃。(公眾號：拾穗cornfi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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