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陳年往事散文

　　去年，我回老家在表哥孫子的婚禮上見到了伯母，她是我父親面上的唯一在世親人。說是親人我都會惡心，因?yàn)樵谖矣仔〉男撵`里她可是一個惡魔潑婦。

　　老家的婚禮依然保持著濃重的鄉(xiāng)土味。有廚藝的親朋掌勺，有體力的好友端菜，靚女酷男擔(dān)當(dāng)起斟酒沏茶活兒�；檠绗F(xiàn)場“烏煙瘴氣”、“哄鬧嘈雜”、“唾沫橫飛”，但是每個人好享受這種氛圍，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喜慶的愉悅，就連貓狗都知道今天村里有喜事，它們成群結(jié)隊(duì)而來，在桌子底下安靜地分享屬于它們的那份宴席。那天，村子里的任何人都不用做飯，也不用費(fèi)心著裝，到了飯點(diǎn)，放下農(nóng)活，找個空位置坐下吃就是了。老家的這個風(fēng)俗一直延續(xù)至今。如果現(xiàn)場誰能說上個把葷段子，那TA絕對能蓋過新郎新娘的風(fēng)采，吸引無數(shù)圍觀，不用擔(dān)心這種行為會遭到主人家的白眼，農(nóng)村婚宴圖得就是一個“鬧”字。

　　在人群中有一位老婦人一直瞅著我，表哥告訴我她是你的伯母。

　　“伯母，她還沒死？”

　　父親去世的最早，不擅言語，手里沒活就坐立不安的伯伯幾年前也死了，可是老天卻讓這位女婆還留在人間。不是有“好有好報(bào)，作惡壞死”的說法嗎？諸如此類的事情見多了，我有時也會對上帝起疑心。

　　我抬起頭雙眼聚焦在她的臉上---兒時從來不敢這樣地正視她---艱辛的歲月全部刻在這張臉上，滿臉皺褶，肌膚黝黑，一副孤寂無援的神態(tài)，不管周圍怎樣熱鬧，也點(diǎn)燃不起她一絲的快樂，她就似一個局外人，默默地坐在一角望著我。在這個場子里，她分明只對我有興趣，我們四目相對，我發(fā)現(xiàn)她嘴唇有顫抖，是老人不已的那種顫抖，還是在喃喃自語，我不曉得，離得有好幾張桌子距離�？墒俏以趺纯炊疾荒軐⒀矍暗倪@位老嫗與我記憶里的她同日而語。

　　奶奶生有兩個兒子，伯伯和我父親。由于她的一個決定，兄弟倆從此走上了迥然不同的人生，也就此結(jié)下了伯母和我們一家的冤仇。姑奶奶在上海做生意，需要一個下手，再三考慮之后奶奶把我父親送去了上海，姐姐出生在老家，我和妹妹誕生于上海。

　　從此，她就成了一個我們家誰都不想見到的女人。每次去奶奶家，我想方設(shè)法回避她，不敢與她正視，她的眼神如鋒利的劍會刺傷我幼小的心臟。孩子能想到的惡作劇她都會使。在我午睡時，她會抓一把蚊子放進(jìn)蚊帳里；你在認(rèn)真做暑假作業(yè)，她會在你背后裝出失手打碎玻璃瓶之類東西，有一次被她嚇得發(fā)了一個星期的.高燒。她恐嚇我們的手段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農(nóng)民一個，字也認(rèn)不上十個，指桑罵槐技巧可謂登峰造極，奶奶常常哆嗦地把我揉在懷里暗暗流淚。

　　因?yàn)檫@個女人，我們對伯伯一家也就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每年回老家時都住外婆家，只是去看奶奶時，順便問好一下伯伯，久而久之與伯伯疏遠(yuǎn)了，堂兄結(jié)婚我們也沒有接到通知，更為不可饒恕的，奶奶去世，伯伯去世她都不讓我們知曉，那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

　　我真不知道她還活著，我更沒想到這些陳年往事還記得如此清晰在目。

　　一種莫名，血拼命往上涌，我要走到她跟前，指著她的腦門像她從前罵我們那樣的詛咒她一番，以解半個世紀(jì)的那份恨。但是，讓我納悶的是，那天我居然恨不起她來，非但如此，心底里還騰起一絲憐憫。我想走近她，再近點(diǎn)看看她，可是，腳怎么也提不起，灌滿了鉛似的重。

　　受人無端指責(zé)，被人惡作劇侮辱固然是件很不幸的事情，但是我也未曾嘗到記住這樁陳年往事而有一絲幸福的感覺。人不就是在犯錯和糾錯的過程中成長，在笑別人，又被別人笑的過程中走完一生的嗎？望著這位老人，心里的天平開始向她傾斜，半個世紀(jì)的恩怨終于在那刻出現(xiàn)了松動，我邁出第一步，朝她走去。她也在慢慢挪動身子做好迎接我的準(zhǔn)備。

　　“王弟弟，”她叫了一聲我的乳名，伸手緊緊地握著我�！澳愣加邪装l(fā)了……”

　　我想叫她一聲“伯母”，這兩個字到喉嚨口最后還是咽了回去，記憶里從未這樣叫過她一次。她握著我的手，始終沒有松開，我有察覺，接下來她將跟我說的話，我搶在她先，說，今天是高興日子，我們不談那些陳年往事。

　　這是一雙勞動人的手，堅(jiān)硬、毛糙，指甲里永存著洗不干凈的泥土黑。這雙手將是那個年代的絕筆，從今往后，我們不會再見到如此厚重的手。我原以為她的手應(yīng)該是冰涼冰涼的，不料有溫度，在我幼小心靈中她給我留下的那份恐懼痕跡，在這份溫度下被消融了，眼前的她夢幻般地變成了一位讓人極其容易生起憐憫之情的孤寂老人。

　　我說，坐下吧，站著不累嗎？她這才放下我的手，說該回家了。我送她走出院子，她每跨出一步竟然有那么費(fèi)勁，表哥說，三年前她摔了一跤，據(jù)說盆骨還是肋骨斷了幾根，常年臥床。聽說我來了，她才硬撐著今天過來的。

　　狹窄的田埂上，一個黑點(diǎn)緩緩地在挪動，我在院子門口望著她的背影，都站酸了腰，她還在走，那行走速度讓我想起了田埂上爬行的蝸牛，前方的黑點(diǎn)陡然變得模糊不清，原來我流淚了。

　　“伯母，”我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了黑夜，“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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